经济观察报宋馥李/文6点50分,赵军的电话准时响起。
按前一天约好的,赵军来接我上班,时间掐得分秒不差,他绕行一个直角弯儿,把我带到工厂。7点35分,包钢轨梁厂的生产调度会、紧接着是包钢集团的生产调度会,我被获准在这个大型钢条联合企业的一个角落,旁听一下……
盛夏,包头的清晨是清凉的、惬意的。我带上红色工帽,跨上赵军的摩托车,驶上钢铁大街,一路向西,就进入了烟囱和管线林立的包钢厂区。
那一周,我和赵军上班、下班,体会这位包钢首席技能大师两点一线的工作:从轨梁厂的轧钢生产线到家;再从家,到轨梁厂轧钢生产线。而赵军有个小小的特权,他的车牌号自动识别,直接通过厂区门岗,开到车间门外。
我说,不开小车上下班,有点浪费这待遇啊?
赵军说,我可受不了堵车那个苦,开摩托车10分钟准时准点儿,以前开车的时候,怎么也得20分钟,遇到堵车能把人急出心梗来。
昆都仑桥的桥面上,凉爽的季风从侧面吹来,我和赵军吼喊着,才能听得清楚话。我扭头瞥了一眼昆都仑河,那河水向着黄河汩汩而去,与车流十字交错,带出了一个画面。
20年前,小汽车还没普及,包钢职工上下班时,自行车会覆盖整个钢铁大街,晚高峰时段,从包钢厂区到河对岸的昆都仑区,双向车道是失效的,自行车洪流只有自西向东一个方向:包钢职工要从厂区回到市区,安排晚饭,享受下班快乐。
早高峰呢?双向车道再次失效,自东向西的自行车大军沐浴着朝阳蜂拥进厂,钢铁大街十字路口的交警,一般会让南北通行的车先等等。这个城市,还有什么比包钢职工考勤更急的事儿。
昆都仑区的一天、或者说包头市的一天,就是这么开始的,从包钢年建成,这座城市潮汐式的车流和人流就这么设定了,在苏联专家的城市规划思路下,整个包头有一种整齐划一的秩序感和韵律感。
20年前,我站在钢铁大街上,曾被这浩荡的自行车洪流吞没,我第一次感受到,一个工厂好像吞吐着一座城。
一、轧机
年,我还是包头钢铁学院的一个大学三年级学生,随着老师到包钢轨梁厂实习,沿着长长的热轧生产线,学习“钢材是怎样轧出来的?”。
那是我对中国钢铁工业的第一次巡礼:苏联引进的/横列式轧机,震耳欲聋、热气腾腾,将滚烫的“火龙”吞进来、吐出去,塑造钢材的棱角和体型。
热轧过后的钢材闪着红光、冒着热气,灼得人脸颊发烫,一个穿着厚衣服的工人,蹲在产线旁,靠近那火红的钢材,用卡尺量它的尺寸,那景象令人震骇。
苏式老式轧机
此后,每每想到钢铁工业,想到包钢,这幅画面便会闪回……那些与“火龙”亲密对话的人,是一群怎样的人?直到年7月14日,我终于回到这条线上。
那天下午狂风大作,几声巨雷过后,大雨倾盆而下,在轨梁厂二号轧机产线的门口,一幕水帘封住了入口,车间里却依旧热气腾腾。
赵军安顿好中控室的事儿,戴上安全帽,带着我参观产线,刷新这段沉睡的记忆:全长1.5公里的热轧二号生产线,将钢坯轧制为钢材,再经过矫直、打码、质检并装车,大工业的伟力全然呈现在你面前。
我问赵军,现在还需要工人挨得钢材那么近去量尺寸吗?
赵军说,那道测量的工序还在!只不过,测量钢材的卡尺换成了样板。
哦!那亲密的对话还在继续……现在,从高温加热炉吐出来的钢坯,加热到了摄氏度,轰隆隆地奔向轧机,高铁轨道用的百米余热淬火钢轨,正在轧制中。
热轧的过程,通俗的打个比方,就好比火红的“面团”,被各种“擀面杖”擀成细细的“面条”。
赵军嘱咐我,你写的时候,可别把钢材说成“面条”,那可太土了。
可我搜刮了许久,实在找不到比“面条”更形象的比喻。况且,当年的工人老师傅给我们讲解产线时,也是用“面条”说事儿。前有因,后有果,“面条”还得用!
从加热炉出来的钢坯长7.72米,是一条方方正正的“面团”,在细密排列的滚轮的传输下,火红的“面团”飞速向前移动,进入BD1轧机。
纵横排列着的轧辊,已经等待着它。BD1轧机不是“擀面杖”和“案板”,而是一组“擀面杖”,上下平行一组,左右平行一组,当面团从前后方向进入“擀面杖”之间的间隙,就被迅速碾压变形。
轧辊碾压“面团”的同时,高速冲刷的冷却水,要同步为轧辊和轧机降温。“面团”一道过去、一道回来、再一道过去——好比擀了三下,面团就被擀薄了一些、擀长了一些,变成了25米长的“面条”。
冷却水裹夹着氧化铁,黑色液态水珠在红色的“面条”上流动。这“面条”离开BD1轧机,经过50米左右的传输,又进入了BD2轧机,同样的过程,又经过三道轧制后,“面条”又变成了45米长、有了修长身形的……“宽面”。
热轧还在继续,BD1和BD2轧机只是两道粗轧。从BD2轧机出来,标准的立方体“面团”,不断变长、变瘦、变长、变瘦……接着奔向CCS万能轧机,它要在这里被精确轧制,完成蜕变,基本成材。
10多米高的CCS万能轧机,是二号生产线的核心装备,连同不远处平行交叉设置的一号线,均是从德国西马克梅尔公司(SMSMeer)引进。
在CCS万能轧机,“宽面”要经过来回五道轧制,塑形为“细面”,这台轧机上的轧辊,已经不是圆柱体的“擀面杖”,而是有着特殊形状(孔型)的“擀面杖”,在反复五次碾压下,立方体的面条,被轧制成了有棱有角、有弧度、有曲线的重轨,它的截面呈工字型,轨头、轨腰和轨底各自成型。
工字型重轨的轨头上有优良的圆弧过渡,可以与火车车轮斜面贴合。为了承受火车巨大的压力,铁轨的顶面须有一定的宽度和厚度来承压;为了确保铁轨在路面上的稳定性,底面也要有一定的宽度。同时,火车车轮外圈部分突出,铁轨还要有一定高度:工字型的铁轨断面正好符合所有要求。
从铁路问世以来,铁轨的形状曾不断演化,出现过铁角型、T字型……年,用于连接英国伦敦和克罗伊登铁路的铁轨,经过改进首次运用了工字形铁轨,从此,这种形状的轨道风靡全球,虽然局部参数林林总总,但基本形状从此定鼎。
从材料科学的角度看,它的断面质量比例固定,底部占37%、顶部占42%、腰部是21%,轨身的高度等于底部的宽度,这样塑形的钢轨不但坚固,还能充分利用钢材。
CCS万能轧机共有6个水平辊、4个立辊,共10个轧辊,对应着来回五次轧制,分别奔着“宽面”的不同部位着力,经过分别五次强力碾压,逐渐将长方形截面塑出腰身、轧出轨头,擀薄轨底……完成最后的瘦身塑形,成就工字型的婀娜腰身,变身为米长的“细面”。
万能轧机旁约十米远,一个中控室设置在上方。四个电脑屏幕,七个画面,覆盖着整个热轧产线,赵军总是坐在中控台最左边的位置。隔着玻璃能俯瞰整个热轧段,每当火红的“面条”从左至右经过中控室,一阵灼人脸庞的热浪便会划过,中控室便浸透在一片绯红的光晕之中。
中控室放置了两台大功率空调,空调温度调得很低,从空调机前经过,会被一股寒气洗刷通透。如果站在风口,会有一种极致体验,当那“面条”从中控室前通过时,一面是灼人脸庞的炽热,一面是刺骨的冷气。
轧钢班的福利不错,一台大冰柜放在墙角——雪糕和冰棍儿供应充足。年轻的工人们从轧线进入中控室,总是迫不及待地推开冰柜门,取出一支雪糕塞进嘴里。
赵军对我啧啧两声,你说现在这条件,和我刚进厂比简直天上地下,他们空调吹着、雪糕吃着,还有啥道理不想进工厂?
我和赵军聊着天,背景音乐是轧机轧辊高速旋转的轰鸣声、高压水流的冲刷声,还有钢材进入轧机时那一声——铛!
轧机是赵军的老伙计,它是热轧生产线的核心设备;而两条热轧生产线,则是包钢轨梁厂的核心装备,能生产大中型H型钢和高铁用的重型钢轨。其中,高铁钢轨因其高纯净度、高精度和高平直度的要求,是中国钢材市场的尖端产品,也是中国的战略物资。
包钢的重型钢轨,曾铺在了京沪高铁、京广高铁和青藏铁路,在高铁时代,包钢轨梁厂迎来了高速钢轨生产的巅峰,年曾以万吨的年产量跃居世界第一。而追根溯源,包钢一直是钢轨的摇篮,中国第一支每米60公斤钢轨、第一支每米75公斤的钢轨,均在这里生产下线。
年3月5日,习近平总书记在参加十三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内蒙古代表团审议时,提到了“齐心协力建包钢”的历史佳话,唤起了人们对那段旧时光的记忆……
年12月16日,开国大典后仅75天,中国召开了全国性的钢铁会议,中国要从农业国快速成为工业国,必须先从钢铁——“工业的粮食”开始,建设包钢的动议便在那次会议上形成。
早在20年前的年,地质学家丁道衡在包头以北的白云鄂博,发现了富饶的铁矿,但那时的中国,还在“城头变幻大王旗”的混战年代,没有能力、也没有财力去开发它。
年,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实施,当时的重工业部抽调全国的技术力量筹备组建包钢,这是新中国打造工业强国梦的第一记重锤,包钢选址在黄河北岸、昆都仑河西侧的一片荒原,距离包头老城区(如今的包头市东河区)19公里。
年11月,《包头城市建设规划》被党中央批准并实施,可谓同级别城市规划中唯一由最高层决策的城市。包头距离白云鄂博矿公里,不远处的石拐沟产煤,供水可以依靠黄河,粮食有河套地区做保障,再加上京包铁路的通达性,包头具有建设一个大型钢铁联合企业的完美配置。
一声令下,8万多人的建设大军在这里会师,到年,一座钢铁城市便拔地而起……同时,包钢一号高炉投产进入倒计时,包钢面临设备和建材供应不足的难题。年1月19日,《人民日报》发表《保证重点,支援包钢》的社论,提出了一句响彻全国的口号:包钢为全国,全国为包钢。
著名的人民日报社论,发出了“包钢为全国,全国为包钢”的号召
全国上下掀起支援包钢的热潮,22个省(区市)、55个城市、个单位提供支援,沈阳、唐山、合肥、大连等地的企业日夜赶制设备,北京军区、空军和民航派出汽车和飞机,以平均每天10多个车皮的运量,将来自全国各地的设备和材料运抵包钢。
其中,鞍钢作为中国钢铁工业的长子,在包钢建设初期先后支援包钢人,包括厂矿长、工程技术人员和各种干部,同时输送了多个工种的生产骨干人。
当然,包钢也离不开前苏联的专家们,他们在包钢选址、设备供应和城市建设上深度参与决策,让包钢和包头市打上了深深的苏式烙印。
年9月26日5时55分,包钢一号高炉出铁口被炉前工人用电钻打开,在一团火光和烟雾中,金色的铁流汹涌而出……在不久后举行的庆祝提前出铁的盛典上,周恩来总理难掩激动的心情,登上十多米高的高炉炉台,向包钢工人招手致意。
周恩来说道:在这样一个北方过去是荒漠的地方,我们可以加快建设,提前使一号高炉投入生产。第一个五年计划所要求的——打下一个工业化的基础,在包头,可以说已经打下了。
涌动的铁水,照亮了中国的工业强国梦。7个月后,年5月1日,包钢一号巨型平炉流出了第一炉钢水。
在那个激情燃烧的钢铁年代,中国几大钢铁基地以“集中力量办大事”的优势,齐心协力、艰苦奋斗,迅速完成了空间布局,一举垫定了钢铁工业的生产格局,并深刻影响了此后中国的工业化的进程。
铁有了,钢有了。包钢的第一根钢材,却产出的磕磕绊绊。苏联横列式/轧机成套设备的引进协议,在年、也就是一五计划的启动之年就签署了,随着钢水炼出,中苏又在年签署了补充协议。
但此后,随着中苏关系、以及国内一系列政治经济形势的变化,包钢的轧钢生产线命运多舛,直到年,协议约定的全部设备才到位、且存在严重缺陷。设备到厂时,轧钢生产线又一度下马,设备放在车间闲置了几年。
直到年,轧钢生产线重新上马,引进的设备经过两次大修,才正式安装调试并试轧。第一支钢材,终于在年1月23日轧出。不过,在那个以政治挂帅为主的岁月,包钢的生产非常不稳定,没有建立起正常的生产制度。
不过,老一辈工人们还是凭着不怕苦、不服输的韧劲儿,率先轧出了每米60公斤钢轨,铁路钢轨从此成为了包钢的拳头产品。
此后,苏联的/横列式轧机在修修补补中不断改进,以这套设备为核心的热轧生产线,一共服役了43年,对于中国不断延伸的铁路网,这台设备可谓功不可没。
年,当我第一次见到这个横列式轧机时,是它服役的第32个年头,那“老伙计”占据着核心位置,裹挟着巨大的动静儿,让所有的工人都围着它、伺候着它。
二、脾气
7月14日12时,轨梁厂二号热轧生产线正在更换产品,乘的H型钢,要换成60淬火重轨、也就是高铁用的钢轨,CCS万能轧机的轧辊要全部更换,在轧机旁边的轨道上,新的轧辊组合已经在前一天装配完毕。
紧张的轧钢调整开始了。
呼啸而来的“面团”暂时停了下来,两组轧辊组合新老交替,顺着轨道一进一出。在轧钢调整中,每生产一个型号的产品,均要更换轧辊,也就是换一组“擀面杖”。相对于自动化的轧制过程,10支轧辊的装配和调整,前一天由人工装配完成。
新轧辊组合插入到了CCS万能轧机中。一切就绪,一根钢材从BD2轧机呼啸而来……这时,轧制尾端的测量人员和中控室内的人员,保持着实时对话,赵军将根据实时反馈的钢轨测量情况,迅速调整轧机,形成连续轧制。
以轨头头宽为例,一般的调整方法是,在某一参数的可变区间内,先试一个数……不行,太大了……再试一个小数,可能又小了……那再换一下调整幅度,换一个不大不小的参数……就像我们在收听电台时转动的旋钮,总是在忽大忽小中,逐渐接近那个准确点位。
可是,轧机调整最怕来回摆动的参数:忽高忽低的参数,直接决定了轧制出来的型钢忽薄忽厚、忽大忽小,出现一根废料,四五万块钱就没了。这时,整个产线都在等待着轧机调整高手的操作,等待着他用两步、甚至一步就调整到准确点位。
12时,中控室人声鼎沸,赵军正透过厚厚的眼镜片,盯着屏幕上的参数。头宽72.4、轨高.2、底宽.9,腰厚16.35,这是60淬火钢轨的自检尺寸。
赵军的眼镜是度的老花镜,因为常年受着高温辐射、盯着火红的钢材,他的眼睛花得有点儿早。第一次见面时,我递给他一份报纸,向他解释这次采访的背景,他摘下眼镜,把报纸调到了一个合适的距离,才能看得清标题。
屏幕上的数字密密麻麻,赵军几乎大半个身子趴在中控台上。整个调试过程中,赵军的声音不高,却有着绝对的权威。
小戴,去看看轧边机正不正,不正给他扭正了。
小王,赶紧校准啊,你不“对眼儿”那是逗我玩儿呢吗?
再来一根儿调不到位,咱们一起趴这儿哭吧。
这事儿我说过不下十回了啊,都让你们当饭吃了。
放在中控台上的对讲机,不时传来来自产线的声音,几个带红色安全帽的小年轻们,在万能轧机里钻进钻出,爬上爬下,不时将轧机里实测的情况报告过来。
中控台上的电话机多次响起,这是来自加热炉控制室的电话,急切地询问要不要给料?何时给料?多个渠道的信息一时间都汇集到了这里……盯着屏幕的赵军,同时还留意着手机:一条信息发了过来。
在轧钢二部热轧专用群,传回了几张图片,赵军举起手机,脸几乎贴着手机,用手指将照片放大、放大、再放大……
重轨经过CCS万能轧机来回五道轧制后,进入到了自检环节,钢材暂停在热轧线后段,一位穿着厚厚的防辐射服的工人,在用样板卡住重轨,并拍摄照片——这就是那个留在我脑海中20年的画面:与“火龙”亲密对话。
如果样板和重轨断面严丝合缝,就表明重轨的尺寸达到了要求,这项操作延续了几十年,一直被认为是最为有效的自检方法。放大的照片显示,在右侧的样具和重轨的曲线之间,还有一处细微的缝隙。
赵军拿过一顶安全帽戴上,跑出中控室,蹬蹬两步下梯,钻进了万能轧机……不到一分钟,他又从轧机里钻出来。
回到中控室,赵军一顿密集地调整参数。然后,通知加热炉给料,“面团”再次冒着热气从远处呼啸而来……对讲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,手机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