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龙游河与长江交接处有个杨家庄,因为紧靠长江,这里有广阔的芦苇滩。那望不到尽头的齐刷刷的一片翠绿,翻卷出一浪又一浪绿波,层层推向水天相接的白云深处。这里水草从生,天上白鹭、天鹅飞来飞去;地上野鸡、野兔繁衍生息;更有那鱼虾蟹鳖,在水边游来爬去。这里空气清新,环境优雅,自古以来就是著名的鱼米之乡。
长江东西走向,龙游河南连长江,北接大海。河面弯曲狭小,因为与长江相通,就算是盛夏,河里的水也是清凉透骨。到了冬天,却又不可能冰冻。因为江水川流不息,气温又不太低,河水冻不起来。
江河如此多娇,除了运输方便之外,更为主要的是水产丰富。每逢雨季,大水由农田流入河中,又从龙游河南流入江。任你暴雨倾盆,太阳一出来,立即恢复如初。又或者数月不下雨,因为临近江河,土地也不可能干涸,因此不管天气如何变化,杨家庄始终旱涝保收!
鱼、蟹有个特性,喜欢逆流而上,不喜欢随波遂流!做人这是好品质,做鱼那就是犯傻!每逢下雨,水往低处流,鱼往高处游!等到雨停水止,路边上,农田里,到处都是鱼虾蟹鳖,不须任何工具,赤手便可以捡上几斤,加点油盐,足够一家人吃上几天。如果将河段任何地方筑上两个土坝,将坝中水抽干,每次都能捕上几十斤鱼虾。捕完将坝挖掉,过几天再筑再抽,又能捕上几十斤!鱼虾从长江游来,可以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!
却说杨家庄有个农民,名叫杨兆贵。一家四口人,除了他和老伴,还有儿子、女儿。儿子名叫杨继承。他在河边建了三间草房,开垦了五亩农田,每天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农闲的时候,他和老伴到龙游河里打鱼。一家人谈不上富裕,倒也衣食无忧。
这年冬天,夫妻俩到河里捕鱼,一网下去,捞上来一个死人!死者全身赤裸,手里紧紧抓着一个皮箱!打开一看,箱子里全是汪伪政府发行的钞票,加起来足有几千万!那时面值大,有几千万并不奇怪。杨兆贵将死尸抛进河中,皮箱却带了回来。
回家不久,杨兆贵老伴无缘无故死了。杨兆贵觉得钞票来路不正,可能会给家里带来灾祸,他决定将皮箱扔回河中,可儿子杨继承却认为妈妈死亡与皮箱无关!毕竟几千万元钞票,扔掉实在可惜。再说江河相通,死者也不知漂到哪里去了,不可能物归原主。阴间的钱与阳间不同,还不如烧点纸钱给他,真钱留下来自用。
于是,杨兆贵请和尚为死者做了几天法事,又烧了不少纸钱给他。然后花钱在河边造了四间瓦房,又在屋子旁边买了十几亩良田。
杨兆贵有了钱和地,他帮儿子娶了个漂亮媳妇,名叫陈美如;女儿嫁到城里去了,据说也是一位富户。
没多久日本投降,杨继承参加国军,49年去了台湾。公媳俩住在一起多有不便,杨兆贵便住到女儿家不常回来。新瓦房中,只剩下陈美如一个人。
刚解放的时候,杨家庄常有一位流浪汉行走村中。流浪汉三十多岁,衣衫不整,篷头垢面。他也不向人要钱,也不帮人干活,不过谁家做喜事、丧事,他便跟亲友一起吃喝。主家客人几十上百,也不在乎他吃点喝点。流浪汉吃得好不干活,倒也生得肥头大耳,膀阔腰圆。
流浪汉名叫王大狗,在人家吃过晚饭后,随便找个草垛一躺,第二天再赶下家。他的衣服从来不洗,有人将旧衣服给他,他便将原来的扔掉。
杨家庄有位农民名叫张仁,父亲死后,亲朋好友都来吊唁,王大狗也去白吃。张仁狗眼看人低,亲友走后才盛了半碗米饭给他,剩菜说要留给家里的狗吃。王大狗口水直流,可张仁不给他吃也无可奈何。当他准备躺在张仁家的草垛里面睡觉时,张仁不怀好意地建议他去陈美如家借宿。因为杨兆贵到女儿家去了,陈美如一个人在家。王大狗果真去了。
陈美如听到有人敲门,战战兢兢将门打开,一看是篷头垢面的王大狗,立即又将门关上。这时外面下着大雪,王大狗大嫂长大嫂短地不断哀求,希望陈美如留他过宿。陈美如到底心软,打开公公房门让他睡了。见他身上太脏,怕污了公公床铺,又烧了一盆热水给他洗头洗脚。
一夜无事。第二天可能没有人家做事,王大狗一直睡到晌午。陈美如催他快点离开,王大狗就是赖着不起!
这天杨兆贵老伴忌日,他从女儿家回来祭奠,看见王大狗睡在自己床上,心里很不高兴。陈美如忙说王大狗是她娘家表兄,做生意路过此地,因此留他过宿。
听说是儿媳的表兄,杨兆贵信以为真,十分热情地留他吃饭。陈美如哭笑不得,可既然说是她的表兄,现在也只能假戏真做,表兄长表兄短地敬酒加菜。王大狗倒也聪明,陈美如叫他表兄,他反过来叫她表妹,叫杨兆贵干爷。
午后王大狗要走,杨兆贵如何肯放?又留他吃了晚饭,第二天才恋恋不舍地让他离去,并关照他以后常来。王大狗也不客气,以后三天两头到干爷、“表妹”家来。杨兆贵死后,王大狗仍然常来。陈美如已经习惯了叫他“表哥”,两个人不久做了夫妻。
这天村里来了一位相面的先生,大家都去找他看相。相面的人信口开河,他说张学义勤劳善良,不过尖嘴猴腮一脸苦相,过了七十岁,阎王不请自己去;王大狗方面大耳天生福相,一辈子吃穿不愁,过了八十三,还能转个弯。若是生在封建社会,至少也是个王爷。村民们认为他在胡说。相面的一本正经地说:
汉文帝刘恒有一个叫邓通的宠臣,两人关系很铁。某日,文帝找我的祖先给邓通相面,我祖先说:邓通有朝一日会穷困而死。刘恒大为不解,有朕在,邓通怎么可能会穷死呢?下旨赐给他一座铜山铸造钱币,开印钞厂的还能穷死不成?有皇帝陛下罩着,邓通的小日子过得很舒服,他对文帝更是感恩戴德。文帝晚年背上患痈,邓通就为他吸吮患处。刘恒问邓通:"天底下谁最爱我呢?"邓通回答道:"当然是太子了!"于是汉文帝就让太子吸吮患处,太子面有难色,这也太恶心了吧!文帝见他不乐意,就让他下去了。事后,太子听说这是邓通给父皇出的主意,而且他自己还很乐意。身为人子,反不如一个佞臣,太子又愤怒又惭愧,从此记下了这个人。文帝驾崩后,新皇帝上位,下令将邓通的财产全部没收,并赶出皇宫。邓通失去了靠山,又得罪了领导,最后饿死在街头。所以相由心生,人的命都是天生注定的,非人力所能改变!张学义死于非命,王大狗升官发财。从此三十年,吾言必验。今日相别,后会未可知也。”说罢飘然而去。
后来有了生产队,选举队长。有人恶作剧,提议王大狗当队长,大家都一致同意。王大狗又提名张仁当会计,李义任记工员,张学义任保管员,马海涛任饲养员,!这些人家前几年都曾做过喜事、丧事。王大狗在他们家里吃过!所以做人不要看不起流浪汉!朱元璋讨饭为天子,姜太公钓鱼当丞相,这样的事情也是有的!
队长提名,社员们怎好反对?再说都是乡里乡亲,谁当干部都是一样!恨只恨前几年家里没有死人或嫁娶,否则也可能得到任命!
一朝权在手,便把令来行。队长这官小得没品,可权力却大得没边。队里的人吃饭、睡觉、生孩子休息,都得队长说了算。队长,是实实在在的土皇帝。
王大狗当上队长后,只要听说哪户人家有喜事或丧事依然前去蹭饭!他是队长,他能光顾不叫蹭饭,叫把光!他的称呼再也不是王大狗:大人叫他王队长,小孩子叫他狗爹、狗叔。
话说王大狗吃白食出身,他哪里知道何时播种何时收割呀!不过五人领导班子成立后,王大狗经常召集大家开会。三个臭皮匠,顶个诸葛亮,何况五个人!开会前王大狗总是询问大家明天干什么?领导们畅所欲言,基本上观点一致。王大狗最后总结:“你们说得不错,我也是这么想的。”
王大狗当年三十多岁,人模狗样的,又矮又胖,因为蹭饭时吃得不丑,一身横肉像个立着的石碾。平日里横披着上衣,黑肚皮精晃晃地亮着;浑身散发着恶臭,老远就能闻着。裤管儿一边挽得高一边挽得低,走起路来一步三摇,整个儿就是一个痞子,跟要饭时完全两样。要饭时王大狗还有点羞涩,叫他坐哪里就坐哪里,叫他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,从来不敢跟人发脾气。当上队长之后,王大狗嗓门一下子粗了,就象工地上的项目经理一样。
那时刚流行广播,家家门口都挂个喇叭,王大狗门口挂的是高音喇叭,一大早,他就接通广播,然后通知社员上工。如果上工的人动作慢了点,他就骂人家八代祖宗。树的皮人的脸,被骂的人低着头不敢喘气;没被骂的人如蒙大赦暗自庆幸。
也有硬碰硬不信邪的,甩开嗓子与王大狗对骂。村民杨大山有次骂他:“县官不过七品,我看你有十六品,架子比皇帝还大!”杨大山以为数字越大官职越大,十六品肯定比七品大。王大狗理直气壮地说:“我就是十六品,你今天迟到扣三分工!”
好汉不吃眼前亏,反正斗不赢,不少人也就学乖了,挨了骂赔上个笑脸,也就过去了;更多的人则是曲意巴结。会计张仁就是这样的人,以前王大狗讨饭,他连剩菜都不肯给他;现在王大狗当上队长,又提名他当了会记,于是王大狗说长,张仁说不短;王大狗说方,张仁说不圆;王大狗说公鸡能下蛋,张仁就说亲眼见。张仁深得王大狗信任,他不叫王大狗队长,人前人后总是叫他“头儿”。
有这么一个笑话:王大狗有天与张仁到田间视察,王大狗惊呼:“蛇!蛇!”张仁道:“听见草响的!听见草响的!”王大狗:“原来是死的。”张仁道:“闻见臭味的,闻见臭味的。”王大狗:“不是蛇,是根草绳。”张仁道:“我也这么想,这儿怎么会有蛇呢?”
年春天,是我们对饥饿体会最深的时候。前一年9月,吃食堂过后接着是秋收减产,勉强把春节熬过去,到了三月里柳树飘絮的时候,家家户户断了粮。我中午放学回来,太阳在上头一照,头晕眼花,走路摇摇晃晃的。当时的桃园桥是用几十块木板铺起来的,很窄。我走到中间腿肚子打颤,看到河里的水,心发慌,头皮发麻,吓得蹲了下来。与同学们相互搀扶着才敢过桥。过了桥脚步便拖不动了。后来我看到浩然的小说《艳阳天》中有一句:“饿得连自己的影子也拖不动了”,我很佩服浩然的这句话,觉得他了解农村。那时候,我们便是看着自己在太阳下的影子,走不动了,看着,看着,眼就花了。
到了六月,生产队里收麦,妇女们拿着镰刀,一把一把地往前割,“割麦不回头,回头无后程”,后面是本队的男人,负责往大场挑麦。等大人挑走麦穗后我们便一轰而上,在麦茬里寻找遗留下来的麦穗。这样一天也能拾二、三斤麦穗,回家后磨了煮粥。
多年后,我看到米勒的名画“拾穗”,便想起拾麦的日子,引发我对当年的思索。我觉得米勒画得不象,因为他画得太美了,他那融浑的色彩,显得太深沉、太冷静了,特别是妇女很悠闲地弯腰拾穗,太富于诗意。米勒不了解灾荒的岁月,拾麦穗哪有他的画那样美啊!
我们那时候学的都是翻越夹金山,飞夺泸定桥,小英雄雨来,雪山雄鹰,老队长王国福。
和现在的孩子一样,我们那时候也会电影大串联:我叫《阿福》,住在《鲜花盛开的村庄》,爸爸是《轧钢工人》,妈妈是《南江村的妇女》,上述电影没有一部是国产的,全是越南朝鲜进口大片。咱们只有八个样板戏。
样板戏有个特点,所有人物没配偶。
柯湘有过老公,来的路上被杀了,她整天和雷刚、温奇久他们打家劫舍,就是单身不结婚。李玉和家最神,奶奶不是亲奶奶,爹也不是亲爹,但表叔数不清。最神秘的是他家的密电码,没送出去时柏山游击队躲得远远的,连老李被捕都不来救。一旦送出去,柏山游击队杀回来办了鸠山。
至今我也不知道那密电码是啥?肯定是一革命神器,可不能落在敌人手上,如果是现在,最好存在云里。
我们那时的文艺作品很少有爱情,我看到的第一段爱情描写是《敌后武工队》里的汪霞爱上了魏强,说是除了打鬼子就想他,一想他脸就红。
就这么点描写,我都记了50多年了,搁现在还不如一条短信口味重呢。春苗、红雨、赵四海,不是光棍就是剩女,反正革命需要他们,他们也不着急,待到山花烂漫时,想嫁哪个嫁哪个。